我曾经问过一位在《南京南京》里给军营配背景音的日本留学生,对于这部影片有何感想,他回答说:“导演想通过日本士兵的眼睛来重新看那场战争,但看到的只是你们中国人希望看到的东西。”
他的意思再清楚不过,日本士兵在经历大屠杀后精神崩溃,放跑战俘直到自杀,这样的情节让中国人得到了某种意淫式的心理满足。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地道战》《地雷战》,如果说它们是把惨烈的战争转化成虚假的精神狂欢,那眼下这部影片则是从耻辱的历史中提炼出一份虚幻的精神慰藉。两者的区别不过类似于电池上的正极和负极,因为展现的都是“中国人希望看到的东西”。
中国人是惯以希望改变世界的民族,只不过这希望不是理想,而是幻想。中日邦交正常化走过将近四十年,越到后来越走向不正常化。中国政府对日本政要参拜靖国神社的口诛笔伐,亚洲杯决赛夜北京街头的球迷骚乱,民间保钓运动的浪潮骤起,网络上不断升温的仇日情绪……凡此种种,莫不起因于两国对待历史问题难以弥合的差异。一部《南京南京》的上演,让全民族的积愤找到了一个令日本人也为之咋舌的宣泄管道:好吧,既然你们日本人不悔罪,那我们中国人替你们来悔罪!
两个月前,一份耗时三年的《中日共同历史研究报告书》新鲜出炉,这是由中国外交部和日本外务省委托两国学者,本着“同一题目,交换意见,充分讨论,各自表述”的原则,对中日历史共同进行的一次研究探讨。据报,中方委员会相当满意地认为双方学者在一些最重要方面达成了共识,比如确认日本对中国发动的战争是一场侵略战争,比如对南京大屠杀的性质判断一致等等。可是,这不过是达到了我所认识的许多普通日本人都有的见识水平,真不知对这样浅薄的成果有何必要沾沾自喜?
无疑,八年抗战的创巨痛深,是中国近代史上最耻辱的一章,也是无数国人心头挥之不去的梦魇。即便到了被贴上崛起大国标签的今天,那段历史的阴影依在,甚至更加沉重。正因如此,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每当有日本政要的言行触痛中国人的记忆神经,总会引来排山倒海般的群情激愤。
可是,扪心自问,中国人有什么资格一味指责日本人呢?如果说日本的报章和教科书极力对那场侵略战争进行遮掩、隐瞒、粉饰、篡改,那反观我们自己的报章和教科书,对于种种不光彩的历史不是一直都在做着同样的事吗?而就用心的低劣、逻辑的荒谬、手法的粗暴而论,日本人跟我们相比简直是小儿科。明明是国民党军队在抗日战争的主战场上承担了大部分作战任务,可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所知却仅限于百团大战和平型关大捷,以为在漫漫国土上抗击日本人的只是一股股“爬飞车那个搞机枪,闯火车那个炸桥梁”的敌后武工队。明明是政策失误造成的饿殍遍野,我们却名之为“三年自然灾害”,也从没有一本教科书上提及,在此自然界无灾无害的三年里饿死的农民多达三千余万,是八年抗战期间因战乱死亡人数的一倍半。我们在南京大屠杀的死亡人数上那么较真的劲头哪里去了?至于涉及文革的历史,至今仍是一个雷区,对这段时间里发生在亿万中国人身上的惨剧,除了逃避和遗忘之外我们又做过什么?如果把对待日本人历史观的严苛的批判精神用于审视我们自己的历史观,我们岂不该表现得更加义愤填膺、痛心疾首吗?
在这样的时候我们做了什么?我们有过这样的时候吗?
说日本人不悔罪,中国人又有谁站出来为自己的历史悔罪过?
两相比较,在历史观问题上日本只是摆在中国面前的一面哈哈镜,从中照见的正是我们自己扭曲变形的身影。
说到南京大屠杀,中国人的较真劲头也根本不彻底。侵华日军在攻陷南京后的六个星期内到底杀了多少中国军民?此次中日共同历史研究并没有就具体人数展开讨论,只是引用了当年远东军事法庭判决书认定的“超过20万人以上”和南京国防部军事法庭认定的“被害总数共30余万人”,而且事后日本学者还否认这两个数字来源可靠。估且不论这两个数字之际的伸缩差距,也不说国际上迄今尚无精确定论,回头看看我们1985年建成的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石壁上早已用中、英、日文镌刻上了“遇难者300000”的字样。而且据官方史学家声称,30万只是一个保守的下限数,实际上日军屠城的死难人数远超这一数字。
既然这样,我就更不明白,凭什么就化零为整地将死亡人数定在了30万上呢?是为了打点折扣好让日本人也让步?是为了看起来更吸引眼球,还是念起来更顺嘴,还是因为一连串的圆圈画起来更方便呢?凭什么那些零头上的死难者就可以被省略掉呢?数字对应着曾经鲜活的生命,在这个意义上每一个具体的“1”都大于抽象的“300000”。在我看来,这种大而化之、贪简求便的态度里显现出的正是对死者的不尊,对生命的不敬。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草菅人命。因此我强烈建议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的这面数字墙应该取消,我宁愿用一片空白去取代这个噱头式的数字。